在最新一期的豆瓣电影一周口碑榜,排名第一的果然是那一部。

就是近期很多人聊起的那一部。

一开始,小成本电影《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放出预告片的时候,就让很多人充满好奇心。

毕竟,先来感受一下简介——55岁寡妇砸下重金应召牛郎,对方还是一个20出头的小伙子。

酒店之内,买春之行,怎么看都是十足的香艳、猎奇。

再加上,寡妇的扮演者还是艾玛·汤普森,相信很多人都期待看她过招小鲜肉的戏码。

此前,本片已经在圣丹斯和柏林电影节上都收获了不少好评。终于,6月17日在Hulu平台上线,目前的豆瓣评分也高达8.4分。

但和预设相反的是,《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显然滑向了另一种叙述。

它既没有视觉尺度,也没有香艳床戏。

反而像一个朱天文的短篇小说,温和、优雅,有香烧到尾的悲凉清爽

在开场的前几分钟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寡居两年的宗教老师南希。

她喷着可可·香奈儿,熟知各种长难句和高级词汇,常年塞在黑色雪纺的铅笔裙中。

一儿一女,生活乏善可陈,在检阅女学生裙摆长度的峥嵘岁月后,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站在酒店的房间里。

等待一场买来的“高潮”,忐忑于一个陌生牛郎的“垂青”。

再反观牛郎里奥。

橘色的毛线帽,将口香糖以抛物线扔进口中,阳光在他瞳孔里实现折射,步伐稳健,干净明亮。

就好像此行的目的并非应召,而是一场大学生演讲。

当南希透过猫眼贼溜溜地偷看走廊里的里奥时,人明明是自己叫来的,她却比谁都惊慌。

短短几分钟内反差强烈的情感表达,你就知道本片远比一场跨龄床事要跌宕得多。

故事以女主角和牛郎的四次会面分割开来,几乎全部的场景都在狭小的酒店房间内。

如果从电影技法来看,它没有太多可以聊的东西,更像是一个四幕的舞台剧。

一室之内的起承转合,全由二人的对话主宰,亮点就在于靠文本和对话实现的转折。

两个用了化名的陌生人,年龄和性经验都非常悬殊。

当然,这样的安排难免会有“设计感”,因为它完全依赖于导演所创设的情境。

这个酒店房间看似是一场“买春”,但内里本质上,就像一个童话寓言,是足够安全、温暖的乌托邦。

首先,我们很难想象,会有如里奥般完美的绝世好鸭。

他绅士、迷人、俏皮、有恰到好处的活力,和缱绻的爱尔兰口音。

肌肉上漂浮着少年气,又有毫不不油腻的掌控力。

他温柔但锋利,时不时流露出适当的憨厚,可以和你胡侃但绝不逾矩。

而对于初恋就结婚,一辈子只用一个姿势,从没体验过高潮的南希来说,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享受。

“购买”反而意味着互不相欠,以及“顾客就是上帝”的安全感。

对此,我们不能去细究这个情境在现实中的合理性。

就像南希自己说的,里奥就像一个“性圣人”,他恰到好处的人格和胴体仿佛就是为了疗愈而生的。

因此,和女主角的人格相比,里奥在四次会面中所构建出的形象,难免有些扁平。

于是,安全可口的男人和开放文明的“房间”都成了障眼法。

让导演可以借女主角南希之口,巨细靡遗又放肆大胆地讨论性,尤其是女性身体与性体验的羁绊。

这也是本片最妙的地方,它势必会引起很多女性观众的共鸣。

一开始,你就会忍不住和南希共情。

她的买春行为看似诡异,但又是如此地合情合理,简直是一整个女性性压抑的缩影。

三十年的婚姻,假装高潮成了拿手绝活。

丈夫去世两年,身边的男人都不如意,只能靠重金买鸭获得第一次满足。

她的身上透露着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

在两性关系中,大量的女性都很难得到性高潮,几乎所有女性都有过假装高潮的经历。

而大部分伴侣过差的服务意识,以及女性不敢说出自己真正的需求,都让性变成一种不如没有的折磨。

但和性压抑相伴的,是身体经验匮乏带来的否定感、残缺感和不满足感。

如果说男性的性压抑,可以用李安在《喜宴》里的那句“五千年”来解答。

那么,女性的身体则不仅于此。

片中的南希,在“做不做”上,花了大量的时间去纠结——明明是自己花了钱的,对方也是自愿的,她也很渴望一场性事。

但还是一再地推脱、犹豫。

享受一次性愉悦,对于她来说似乎无比地复杂。

南希既不想当修女,也害怕成为荡妇,但在对女性身体的修辞中,只有这两个极端,没有中间值。

她是一个相当典型的形象。

一方面,和初恋结婚,性履历上只有一个男人,完全应和着“女孩子的身体很珍贵,不能随便交付”的贞洁观。

而另一方面,在对女学生的教导中,她又显然把女性身体视为诱惑的,激发邪恶的,更是危险的。

两种投射,都让南希在她的道德逻辑中,无法合理化自己的行为。

只因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得到性满足的前提,是道德的“无暇”。

于是,做了就是错了,不做又感到残缺。

南希作为一个被丈夫“凝视”了一辈子的贤妻良母,突然因为主顾关系成为那个“凝视者”。

她本该尽情地享受服务,却反而更深刻地展示着“男性凝视”的运作。

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南希都在模拟着一个男性视角来监控自己。

得体否,淫荡否,张扬否,过分否?

比如在抚摸里奥的身体时(注意仅仅是抚摸且还是付了钱的情况下),比性欲早一步到来的,是负罪感。

她立马崩溃退开,并解释说是自己“头晕了”,或者对于她的潜意识来说,性欲就等同于恶心的,低劣的,需要被抑制的。

更不用说,那些不厌其烦的自我质疑。

明明是被服务的那一个,南希却频频反思自己“身材不好,又老又丑”。

再三确认里奥会不会不舒服,还没开始,就准备好把性事的不和谐全部归咎给自己。

这当然来自一种巨大的道德包袱。

片中有一个很有趣的对话。

当南希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身体时,她先是一通批评。

最后,终于小心翼翼地说自己的小腿还算好看。

但夸奖刚说出去,就立马警铃大作,模拟着妈妈的口吻让自己不要太得意忘形。

因为,如果一个女性享受自己的身体,就意味着“我”是物质的、婊的、以色侍人的、虚荣的或淫的。

这也是为什么,无论是接受夸奖还是接受高潮,她都要先来一通自贬。

因为自贬,让南希觉得安全。

在被“凝视”审判之前,先用自我审判降低伤害;如果身体享乐是错的,那就用自我谴责来抵消负罪感。

正是一种女性身体的原罪,让南希有了一系列多余的道德感。

而每当她的欲望得到纾解,就会控制不自己的“妈味”,打探起里奥的隐私。

甚至妄想解决他的家庭矛盾,成为一个挽救沦丧青年的“活雷锋”。

这种虚假的道德“完美”,圣母行为,也是南希“赎罪”的方法。

但本片难得的是,艾玛·汤普森用幽默、俏皮又轻盈的呈现,让一切并不显得沉重。

南希并不是一个完全的被动者,一个楚楚可怜的弱势。

她的鸡贼和狡黠,让单纯的女性身体污名,变得暧昧起来。

作为一个老师,她经常指责穿短裙的女学生过于“淫荡”,拿绑住自己的身体污名,去污名年轻的少女。

又或者把张扬的女儿描述得顽劣不堪,看不惯她的肆意和自由。

这背后都藏着她对青春已逝的惊惶,人过中年才眼睁睁地感觉到,自己的肉体如何被长久地浪费、陈腐。

当南希目光灼灼地肯定道:“追我的我都不喜欢,我不要老的,我要年轻的。”

接着她躺在床上,像小女孩一样因为没有过高潮而掩面痛哭。

又眼角带泪地回忆起唯一一次性冲动,是在遥远的少女时期,和父母的一次希腊旅行。

那场地中海边什么也没发生的情事,其实并没有多美妙。

美妙的是十六岁的自己的身体,那种“一切皆有可能”的感觉,那种年轻的血肉什么都不必做,就有威力十足的生之欲,从皮肤肌理表面蒸腾而起。

其实对于一部性喜剧来说,南希这个形象也谈不上多么深奥。

她对身体,对性,对自我的种种凝视都更像是一个容器,投射着很多女性的经验,它的根基也大多来自共鸣。

在谈“性”色变的的语境中,很多人,尤其是很多女性对这件事不仅开悟得很迟,更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开悟。

但其实,性也可以是一件很有力量的事。

在这个意义上,南希和里奥从哲学到自我,再到性工作者的聊天,都一定会让片中所构建的情境显得有些奢侈。

但它最终让南希这样的一个女人,在55岁终于开悟,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可以是“一个奇迹。一个游乐场”。

那么,一切当然就充满了现实意义。

也不得不提的是,影片的厚度在很大程度上,都来自艾玛·汤普森的表演。

角色和演员的指涉和互文,大大提升了影片的说服力。

她既可以是《哈利·波特》中疯疯癫癫的占卜课老师,也可以是《理智与情感》中古典又克己的大姐。

艾玛·汤普森在光谱的两个极端游走,来到六十岁,化身为欲求不满的寡妇南希。

戏外的她开朗肆意,戏里的南希羞涩自卑。

身处一个容貌焦虑和身材焦虑重灾区的行业,汤普森透过角色,一步步地敞开自己,最终望向镜子里的裸体。

几分审视,几分自嘲,几分嫌弃,更多的是和解也是勇气。

不论男性还是女性,生而为人就是一个不断需要跳出来审视自我,评判自我的过程。

当人类社会在夏娃诱惑亚当之上展开它的骨架,性就绝不可能纯粹起来。

我们能做的,只是在种种话语之中,学会享受欲望,正视欲望,愉人愉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