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录》收官,评分从最高时的8.8下滑至8.3,口碑也从最初的交口称赞变成争议不断。
与此同时,它的播出却意外地带火了一部20年前的旧作《爱情宝典》。差不多半个月的工夫,《爱情宝典》的评分从8.1涨到了9.0。
今天补看《爱情宝典》的人,大概率会同意:这实在是一部被名字耽误了的好剧。编剧邹静之花了四年时间,从元明杂剧和明清话本小说里找出五个故事进行改编,以单元剧的形式铺排成了26集的电视剧。
而第一个故事,就是《救风尘》。这也是网友将其与《梦华录》相比较的原因。不过,比起40集的《梦华录》只是把《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作为三姐妹携手闯东京的前情之一,六集的《救风尘》在故事情节上更加围绕原著展开:赵盼儿与宋引章同为风尘女子,引章遇人不淑、被周舍骗婚之后惨遭虐待,盼儿施计将其救出,引章后与一直爱慕自己的安秀才喜结良缘。
关汉卿笔下这个女性互助的故事,今天来看仍然有着强烈的现代性。而《梦华录》虽然标榜为“女性励志故事”,但其实志不在此。不然我们不会看到男女主人公那些被爱情袭击的瞬间在屏幕上被无数次放大,如同起搏器一样奋力击打着屏幕前无数观众的小心脏。
但它并没有真正讲好一个爱情故事,正如它也没有真正讲好一个女性励志故事。
《梦华录》中的男主角,毫无疑问是编剧新创作出来的顾千帆。顾千帆是谁?父亲是权臣,母族亦是世家,自己则一出场就是皇城司副使,年少有为,前途大好。跟《救风尘》中勉强算是男主角的安秀才相比,那身份地位提高得可不止一个级别,简直就是穿了古装的霸总。所以,《爱情宝典》之《救风尘》里,赵盼儿出于义气为小姐妹出头之后是真吃了苦,小姐妹搬来宋引章做救兵使了钱,才把她从牢里捞出来,两人的缘分也就此结下。到了《梦华录》,有顾千帆明里暗里护着,赵盼儿虽然常常在危险的边缘来回试探,但最终总都能逢凶化吉,也不怪网友吐槽这是假励志。
看上去是自立自强的女性,但背后却都站着一位帅气多金又专情的霸总来帮她踏平坎坷成大道——我们可以在近年来的很多热播剧里看到这样自相矛盾的设定,其中甚至不乏一些口碑不错的剧集,比如前两年横空出世的《御赐小仵作》里,男主萧瑾瑜的身份就是掌管三法司的王爷。所以当剧中出现夸赞男主“不畏强权”的台词时,满屏的弹幕都是“因为他就是强权啊!”
但这样的设定,不完全像很多人批评的那样,是出于一种自觉或不自觉的富人认同的价值观,或对庸俗成功学的标榜,它首先更是感动观众的叙事需要。正如《御赐小仵作》中,如果萧瑾瑜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捕快,楚楚拒绝他表白的行为就无法被解读为“清醒正确的爱情观”;如果顾千帆和《救风尘》里的男主一样不过是个穷秀才,编剧就没有办法让赵盼儿一边对三娘说“我可能有点喜欢他”,一边因为感到身份差距而难过地流下泪来——要知道,这片段剪出来可是戳了多少观众的心肝啊!类似的意图,还表现在让很多观众感到不适的赵盼儿对于“乐伎”这一身份的自轻自贱和急于摆脱上。一边说着女性互助,一边却不能给予被压迫与被损害的底层女性以理解之同情,自然是分裂的,但创作者这样安排的目的,恐怕只是为了展现赵盼儿在心爱之人面前既忐忑又倔强的模样,让观众和男主一起对她更添怜爱,然后因为这种情感羁绊跟着剧情一路追下去。
其次,和三姐妹携手闯东京一样,男主有权有势的身份设定,也是“女性励志故事”的需要——男主是高官,才能写女主不愿攀附权贵的戏码不是吗?很多人把这看作是该剧在价值观上的分裂,或者说,是从根本上暴露了创作者在价值观上的保守乃至退步,然而,对于一部面向市场的网剧而言,这样的审视可能属于“想多了”。它更多是一种自以为精准把握了受众趣味然后定向投喂的结果:势均力敌双向奔赴的爱情也好,木棉树而不是凌霄花般的独立女性人设也罢,全都奔着要打主流观众的七寸而去。
《梦华录》这么想讨好观众,为什么却引发了观众的不满?问题也许就在于,它太想讨好观众了。而这也是大数据给今天的影视剧创作制造的陷阱。
事实上,文艺作品的大众化和市场化,本身就意味着对受众需求的揣摩。早在19世纪,美国的图书出版商就尝试了各种办法,以期在出版社和读者之间建立起永久的沟通渠道,但那时他们能够做到的极限,也就是发行专门的杂志或者通讯,然后根据读者所给予的反馈信息和订购单来进行一种所谓“半计划”的出版。
如今,大数据使这一切变得轻而易举,出品方因此能够精准地针对受众的消费偏好来进行生产。所谓“黄金七分钟”“生死前三集”“三分钟一个包袱七分钟一个高潮40分钟一个反转”等等,就是大数据给出的收视率“法则”。然而,且不说把赢得收视率作为衡量一部作品成功与否的尺度是否背离了艺术创作的初衷,仅就大数据本身而言也是暗藏陷阱。
首先,大数据描绘出的观众画像是如此庞杂,如果创作一味被其引领,很多时候导致的结果未必是精准,反而有可能是失焦。比如此前“大数据剧集”鼻祖网飞推出的美剧《艾米丽在巴黎》,就根据大数据一股脑塞进了帅气男主、女性主义、异国风情、时尚圈、玛丽苏等众多元素,结果遭致大量批评,有网友评价说“可真是标准的netflix算法搞出来的剧,说剧本是程序员写的我都信”。
大数据引领创作的另一个问题是,跟善变的人心相比,创作永远是滞后的。你以为赶上了潮流,其实是刻舟求剑。最典型的例子是这两年的古装仙侠剧,从《遇龙》《千古玦尘》《镜·双城》到《且试天下》,无一不遵循着大数据给出的大IP+高成本+当红男女艺人的公式,却没能复制此前《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香蜜沉沉烬如霜》的成功。
这一次,《梦华录》同样是遭遇了大数据陷阱。它让观众感受到的种种分裂和别扭,都是因为太想炮制观众想看的“顾(顾千帆)盼(赵盼儿)生辉”,结果顾此失彼,打断了逻辑和价值观的统一链。这种断裂,也许当该剧于去年2月开拍的时候还不是问题,谁能想到放在今天观众的眼里,就哪哪都成了刺呢?
毋庸置疑,与20年前相比,今天的影视剧不仅是作品也是产品,有着更加鲜明的商业化属性,需要面向市场,揣摩大众口味,其创作生产已经不可能离开大数据。然而包括《梦华录》在内,太多的例子让我们看到,过度依赖大数据并不能让生产者真正贴近大众,反而会导致市场嗅觉的失灵。市场在哪里?在对时代与社会心理的回应里,在对未知需求的发掘里,而这些,都是大数据不可能完全告诉你的。
(文 盐水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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