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塔》是第二部根据我的小说改编的剧集。小说《偷窥一百二十天》写于2013年下半年到2014年初,当时我的工作室在上海长寿路上一幢21层复式楼顶,有个闹中取静的天台花园,我常在那里和朋友们下四国大战军棋。记得2013年夏天的某一日,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有人被困在这天台之上能否生存下去?为何主人公会遭遇这样的绝境?如果有人从更高的楼顶看到了被困之人,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我喜欢把故事放在楼顶,或者顶楼。不仅有一种睥睨众生的俯瞰感,更有一种宿命感。就像攀登楼梯,仿佛到此为止,无法再往上一步。要么便是遭遇了诅咒,把我们分成不同的言语,从而让通天塔分崩离析。《偷窥一百二十天》既是关于楼顶的故事,也是关于女人的故事。楼顶上的女人,就像站在金字塔尖顶,要么风情万种,要么受人唾弃。当崔善站上通天塔之巅,囚禁在空中监狱,我不想用道德来审判任何人。在这里我们只是单纯的人类。有着饮食男女的基本欲望,有着喜怒哀乐,也有孤独的恐惧感。当时无人机尚不普及,我便用了航模直升机来传递食物与纸条。后来有了廉价的无人机,我也从空中俯瞰过城市的屋顶,甚至看到过许多窗户里的秘密。

  我并无窥私的邪念,但在当下我们还能有多少隐私?但凡使用手机和互联网的我们,其实每分每秒都在被人窥探。有的人是生活被人窥探,有的人是身体被人窥探,而有的人则是内心被人窥探。无论如何,人们总有一些秘密保留在心头。韩国电影《寄生虫》获得奥斯卡以后,我们发现都市中的每一栋房子,无论富人区的别墅还是密集都市的楼顶,处处都在上演这样的故事。我们被人为地划分开来。但任何人都无法彼此隔绝,我们又被迫地要彼此共存,缺一不可。有时候,窥探与被窥探也是可以转化的。最终窥探者的秘密一览无遗,崔善却带着她的秘密飞向了黑天鹅之塔。

  《偷窥一百二十天》完成之后首发于《萌芽》杂志,2014年夏天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出版数年来,小说经历了漫长的影视改编过程,小说里困住崔善的那座大楼名叫“巴比伦塔”,大概就是《通天塔》这个剧名的由来。2020年夏天,《通天塔》在重庆开机拍摄。我并没有参与编剧工作,只是去剧组探班了几日。那是一次愉快的经历,我和网剧的制片人、导演,还有主演秦俊杰、邓家佳都有很好的交流。但我并不会干涉他们的创作,就让主创人员在自己做舒服的状态去完成好了。经过漫长的后期以及排挡,2022年夏天,《通天塔》终于播出了。

通天塔2.jpg

  眼下,根据我的另一部作品改编的网络剧《19层》正在横店拍摄,计划年内播出。同时还有若干部网络剧正在筹备过程之中,期待明年和后年陆续上线。改编自我的中篇小说的《X的故事》最近则入选了FIRST青年电影展,希望我能够带着这部电影走得更远。无论在欧美还是日韩,悬疑(包含推理、惊悚等相关类型)都是一个非常主流的类型。很多大导演也都有过悬疑惊悚片的经历,比如库布里克的《闪灵》,大卫·芬奇的《搏击俱乐部》、诺兰的《盗梦空间》,早已积累了不计其数的受众。相比之下,中国的网络悬疑剧大约是从2015年以后兴起的,但真正受到普遍关注,还是从2020年以后《隐秘的角落》和《沉默的真相》两部作品开始。相较于悬疑类型的受众数量,中国悬疑剧的春天实在是来得太迟了。

  悬疑类型主要通过叙事和氛围来进行表达,非常适合影视改编。但如果过分看重影视的力量,甚至专门为影视改编而小说,就丧失了写作原本的意义。作家必须运用文学的力量,用故事的力量获得更多的读者。通过影视改编去突围是一条重要的路径,但肯定不是唯一的路径,尤其是不能产生路径依赖,一旦文学成了影视的附属品,那么也就离消亡不远了。经常有人问我:什么是悬疑小说?我觉得悬疑首先是一种叙事的表达形式,任何类型作品以及纯文学都会产生悬疑的表达手法,包括影视作品和其他艺术形式也会有。因为我们的物质世界充满了未知,我们的历史和人文也处处都是悬念,甚至我们自己的人生也有许多无法预料之事。“疫情”时代你甚至无法预测明天会不会突然就成了密接。而最大的悬疑则是人的内心——谁都无法探测人心,而这往往构成了许多悬疑小说的内核。

  然后再说类型。当我刚开始写悬疑小说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类型该怎么称呼和定义?推理、侦探、惊悚、恐怖等等说法都有。比如日本推理小说影响了很多中国作家,但在日本“推理”的概念涵盖了许多不同的类型文学,绝非中文字面意义上对于“推理”的理解。欧美没有“推理”这样的说法,要么是以侦探和凶案为主的犯罪小说,要么就是斯蒂芬·金式的惊悚小说。但以上所有类型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充满了悬念——凶手是谁?主人公能否化险为夷?到底是否存在鬼魂?当年的罪恶究竟从何起源?所有的剧情都围绕这个悬念的抛出与解开而来。

  但是小说的类型只是形式,内核则应该不受类型的束缚。比方《偷窥一百二十天》,表面看来,主人公在天台上的困境令人匪夷所思,但实际上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可能都处于这种孤岛状态。近些年来的创作,我往往会借用“悬疑”这把去观察许多社会现象,比如《谋杀似水年华》的阶层固化,《无尽之夏》的青春书写和时代变化,这大概就是悬疑小说给予社会和人心的力量吧。

  回到《通天塔》,该剧上线以来,已经在多个平台上产生了不错的关注度。我观察到了网络上的许多讨论,有些是我的读者,有些是明星的粉丝,并未看过原著。我其实挺希望后一部分观众愿意抽空去看看小说原著。文学与影视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但都会用到“故事”,而人类的叙事传统则是从史前文明就开始了,再从《荷马史诗》与古希腊戏剧一路传承至今。文学与影视的差异在于表现形式,毕竟文字和镜头语言是截然不同的说故事方式,但是殊途同归,故事永远是人类重要的精神需求,也是我们表达自我与世界关系的载体。优秀的影视作品是需要文学基础的,小说家等于帮助编剧完成了第一遍的故事与人物筛选,编剧和导演进行的二度创作则是在文学基础上的影像化升华,但最核心的还是在于故事与人物。所有文学类型都可以改编影视作品,只是文学没有门槛,大家有一支笔,有一个键盘就能进行创作。但是影视作品是有门槛的,既取决于编剧、导演、演员等主创人员,也取决于背后的投资预算。比如科幻类型尤其是“太空歌剧”这一类,那么必然要有巨大的资金来支撑,而不像描写日常生活的故事可以很低成本来呈现——许多导演的早期作品,都是展现我们身边的人和事,甚至用了业余演员,因为没钱,自然就会这样呈现。现在许多影视作品动辄上亿的投资,钱已经不是问题,却又忽略了剧本和故事,这就需要从文学中汲取更多的营养。

  今年下半年,《偷窥一百二十天》舞台剧将会公演,届时可以看看话剧舞台上的效果。我也在筹备《偷窥一百二十天》的电影。祈愿通天塔上的崔善,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作者:蔡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