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鲁

  《隐入尘烟》剧照

  最近在中国电影资料馆看了李睿珺导演的两部影片《路过未来》和《隐入尘烟》。《隐入尘烟》是李睿珺最好的电影表达,也是今年中国电影难得的成就,不久前获第72届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最佳影片提名。

  首映于2017年的《路过未来》是一部苦涩的电影——年轻人在工作环境中当然不轻松,哪怕去KTV唱歌,也都是含泪在唱。他们不曾享受生活,表情基本是僵硬的。片子开始的时候,我在这种万般皆苦的表达前不知所措,但很快就看到了导演面对现实时视线的坚定与忠直。

  甘肃一家人在深圳打工几十年,父母都失业了,想回到家乡生活,发现回不去了。女儿则返回深圳继续打拼,希望在深圳买一个小户型给父母住。按照现实可行性来看,这部影片有点不合理之处在于:女儿不应考虑在房价最贵的深圳买房,在家乡小城买个房子是可行的。剧情设定中,女主角追求过高,导致了各种悲剧。这种悲剧的产生容易被看作不合理而得不到同情。

  但电影有更深层次的表达。这部影片可以看作深圳与甘肃的对话,也是一个更大结构的揭示。女儿从小在深圳长大,生命血肉已经嵌入这个城市,因此她要在深圳拥有居所的诉求就成为了她的自然权利——从这一角度,我们理解这个动作的合理性,其中有一种执拗却可贵的关于人的平等的思考。我们不接受这个电影情节,是因为我们过于接受现实了。

  新片《隐入尘烟》其实我看过两次。一次是春节前,在一个很小的屏幕上看的。这次在电影资料馆的巨大幕布上看,更显示了这部影片沉稳凝重的面貌,它的力量得以完全展现出来。两次观看片子,感受其实略有不同。新的叙事走向让我踌躇片刻,但也很快能够在当下的全貌中体会其意义。

  这仍是一部十分出色的影片,一部反田园牧歌的作品,它展现了乡土在今天的新境遇。

  李睿珺导演之前的作品有干裂秋风的生涩感,有大西北的天然气息灌注其中。是海清的加入让影片变得不一样了吗?她的表演让我想起《绿洲》里的文素丽。导演的姨夫武仁林的表演也很不错。

  在影片中,他们扮演了曹贵英和马有铁这对夫妇。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曹有难言的疾病,日常漏尿,寄居在哥哥的窝棚里;马则是中年未婚,木讷,没有独立住房,人很被动,任人驱使的样子。在当下的价值坐标系里,显然他们是失败者,社会的零余人。将他们胡乱拼凑在一起过日子,也是两个农村家庭解决生存难题的方式。

  在外力的撮合下,他们被动结合了。他们的无言状态里包含了千言万语,也隐含着漫长的历史。因为没有得到善待,他们失去了鲜活的表情。但是当他们结合,逐渐彼此温暖地对待,他们逐渐尝到了人的滋味,也发展出了自己的主体性。一个小的共同体就这样建立起来了——这个小共同体不仅可以生存,还可以滋养情感和人性。

  《隐入尘烟》的一大成就是为中国电影贡献了一对非常饱满的人物,他们独特的禀性和命运将成为某种象征。另外,影片建立了一个非常具有创新性的电影空间。虽然这种空心村最近几年电影里常有展示,但本片中的空间具有内在生长性,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它不是被否定的,而是从根本上被肯定着,且不是被简单化地加以肯定的——导演拍摄出了土地伦理,细腻而内行地拍摄出了农民生活的内在逻辑和神圣光辉。

  土地在这里被半神圣化了。马有铁和曹贵英在一起养鸡,他们看着小鸡孵出来,鸡蛋变成鸡,鸡再生蛋,如此可以绵延无绝。他们珍惜每一样生命。马有铁说,农民没有土地,该怎么活呢?在种植的过程中,马有铁说,无论你高低贵贱,你种上一袋麦子,土地就能给你长出几十袋子来。

  马有铁有自己比较完整的观念体系,这是这个人物能够成立的一个原因。他和妻子一起领会大地的馈赠,感受到土地的意义,并且因此获得了快乐。观众也感受到了他们的快乐。“一个农户生产着自身所需要的一切。”一种土地原教旨的东西被展现了出来。

  这种高度的自足性和独立性如同一个神话,影片展现了一种激动人心的东西,人和土地的深刻关系或者说一种在当下让人倍感陌生的可能性,被导演勾勒了出来。

  在他们的生活中,土地不是生产资料,也不是可以通过流转来获利的商品,它是可以依托和信赖的母亲。马有铁的农业体系尚未转化为商业资本主义体系,所以电影中他对于货币的态度就变得可以理解。村庄的首富得重病需要输血,而这个首富欠了村民债务,如果他死掉,村民的钱就成为泡影,所以村民要求马有铁为这个首富输血。即使如此,马有铁也不接受对方的物质馈赠。

  “今年麦子收成好,你可以放开来吃。”他对妻子说。麦子在这里没有被定价。马有铁对金钱的态度一方面来自自尊,另一个方面也来自他所处的另外一个文化体系。这个看起来自然而然建立的体系,在当下的历史境遇中,却是一个非常人为的桃花源。因为即使在传统的农业社会,也有一个更大的共同体,农民的命运也有着某种悲剧必然性。在这部影片中,当镜头拍摄到二人世界之外的大社会的时候,这个桃花源的脆弱性就显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