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部话题影片来了,也是一部注定充满争议的影片。

是的,就是保罗·范霍文的新片《圣母》。

就在最近,这部《圣母》终于上线流媒体了,号称是今年戛纳最大的遗珠,也绝对是无数影迷的年度期待之一。

相比于其争议的题材和表现形式,目前豆瓣居然保持着8.0分(与之相对应的是,IMDb只有6.7分)。当然,这也再次证明了范霍文讲故事的高超能力。

在观看《圣母》之前,也许我们会首先联想到导演82岁的高龄。

这是否会让观众放低期待于那些曾出现在《本能》《艳舞女郎》《她》等前作中一贯的挑衅、狂暴和邪性。

《本能》1992

但看完电影后你一定会感概,范霍文居然还是走在我们前面,如出一辙的做着那个挑衅一切,最让人“不适”的创作者。

电影《圣母》改编自一部严谨的学术著作。

原作者朱迪斯.布朗,根据自己找到的13世纪教会审判的史料,写成了一本学术著作——《不轨之举——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位修女》。

而审判的主角,就是西方宗教史上第一个记录在案的女同性恋者。

也就是说,电影《圣母》的故事是完全真实的,甚至在读过这本措辞缜密、优雅雄辩的论著后,你会发现,史实比电影更让人细思极恐。

由于原始文献仅仅是一堆残片考据、模糊笔录,它的主观性和模糊性留下了巨大的发挥空间。

范霍文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成功改编了这部学术著作。

当一经看到“修女”“女同”等字眼,所谓审判就会被想当然的指向一次宗教对人欲的单向讨伐。

再加上保罗.范霍文的名字,那无非就是天雷勾地火的情欲。

但一切远不止这么简单。

其实,整部电影的线索和结构都相当简洁。

在13世纪的意大利小镇上,少女伯纳黛特幼年就被父亲送进修道院,成为“上帝之妻”——一名修女。

而自23岁那年开始,她的修道之路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在一次教会表演中,伯纳黛特产生了幻象,看到了耶稣的召唤。

第二件事是贫苦少女巴尔托洛梅娅被修道院收留,来到了她的身边。

在中世纪文艺复兴高举人文主义大旗,宣扬着个性解放时,市民的日常生活却依旧浸润在无孔不入的宗教神学之中。

只有理解了这个背景,才能进一步理解电影中人物的行为逻辑。

当时的教会有这样一种机制存在,他们将某些声称自己能见到上帝或天使的信徒称作“梦幻者”,而这些被选中的人就是上帝与人间的中介。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凭一面之词成为“梦幻者”,还需通过教会的审查。比如检查具体的“圣痕”(伤疤),幻象的内容等等,还有修道院同僚的证词。

那些未通过审查的信徒,就会一落千丈,被认为是受到魔鬼欺骗的“迷狂”,而“梦幻者”自然平步青云。

现在我们听来也许离谱,但在13世纪,甚至有大量的神学家用详细的论著,来区分“迷狂”与“梦幻”,从躯干反应到详细的生理特征,堪比诊断书。

贝尼尼的雕塑《圣特蕾莎的狂喜》就描绘了特蕾莎修女的“幻象”体验

而和伯纳黛特对年轻修女梅娅的好奇与情欲一同高涨的,就是接二连三的耶稣“天启”。

她一面辗转于和梅娅的情爱,一面在遍体鳞伤的“圣痕”显现后,被大家拥护为“梦幻者”,最终推翻老院长掌权了整个修道院。

故事到这儿的走向其实也就不难猜了。

所谓的审判,既是教会对“梦幻者”身份的审查,也是由于心怀不轨的同僚为了篡权,告发了伯纳黛特和梅娅的情事。

二重治罪相辅相成,不知道哪一个更优先。

作为一个深谙类型片创作的导演,范霍文在两个小时的片长中,用绝佳的视听,高潮迭起,将复杂的文本和跌宕的情节粘合,不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

它完美的符合了一个寓言和现代神话的指标,严丝合缝的完整和雄辩,但又在每一个环节上充满歧义。

伯纳黛特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幻象,圣痕又是不是她有意识的作伪?

而梅娅和她的同性之爱,是欲望占了上风,还是她们真的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爱上了彼此?

老院长、特使、其他信众真的笃信这些所谓的“梦幻者”预言么?

如果不信,那整个中世纪的宗教秩序又何以为继呢?

《圣母》正是抓住了这个故事游走在充满标签的世界里,那些暧昧的、难以解答的灰色地带,这也是范霍文电影的一贯主题。

而最令人心折的,是它们往往附着在一个极端二元的符号化处境中,比如《她》中被强奸的少妇,还有《圣母》中耶稣麾下的修女。

《她》2016

但同时,它们又在符号中自由的游走。就像本片的场景无不简洁、饱满如同一个仪式化的舞台。

但当视听造成了一个个近乎粗暴的“神迹”降临,它同时又发散着强光晕,模糊了我们的视线。

因此,在伯纳黛特的幻象里,恶魔现身也不乏威严,耶稣降临亦是荒诞。

她作为一个空前饱满的“人”,迎接着解读。

也许,从各种角度来说她都是一个“失败者”。

在精神分析学看来,这就是一个由于宗教狂热而产生精神分裂的绝佳案例。

完全可以解释为自身情欲与信仰的不相容,让她万分痛苦,最终分裂出一个神化的人格来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弥补这种断裂。

而从一个经典的女性主义视角来说,她更是一个“叛徒”。

尽管看似受到修女身份的剥削,但细究其和梅娅的关系,伯纳黛特对自身情欲的合理化,更像是一个在宗教世界里复制了男性逻辑的人。

在修道院的小世界里,她始终是一个阶级、年龄、阅历都压过梅娅的上位者和拯救者。

在情事中,她也从来都是享受的那一方。

她们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就像职场里的老板对小白兔下属的PUA。

而从一个权谋的角度来看,伯纳黛特几乎是一个彻底的反派,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野心家。

她伪造圣痕、制造谎言、蛊惑人心,只为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但正是这种种定义的混乱交织在一起,才显示出伯纳黛特如何凭借其空前勇猛的人格,劈开了世界的谎言。

原来,一切的主导力量不是包裹其上的性别、情欲、宗教或信仰,而是一种通行的权力。

作为一个将自己神格化,凌驾在一切之上的人,伯纳黛特展示了前者种种何其伟大,但在权力面前都譬如浮云,被运用为一个个技巧和幕布。

比如宗教。

所谓修女作为上帝之妻进入修道院,无非是一次卖女行为,看哪位富豪的捐赠更多一些。

而那个荒诞的“梦幻者”审查,能不能通过全仰仗于修道院同僚空口白话的证词,看似是宗教性的行为,实则充满了政治意味。

而影片最讽刺地方的恰恰在此,如果说所谓信仰皆是谎言,但凡是沉迷权力,对上帝有二心的信徒皆无一善终,反而无限虔诚的伯纳黛特,躲过一切灾祸,成了肉身神。

在观看电影的过程中,你一定会对伯纳黛特感到不适、震惊和臣服,你质疑她但却遵循着她的逻辑。

这种控制,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社会意义上的权威可以达到的,比如片中教会特使和老院长的倒台。

而是一个精神层面上,从情感到实在的全结构的权威。

正是二者的结合,让伯纳黛特无往不利,也让本片超越了单纯的权力批判层面。

上帝永远都在,但他又永不在场,此时作为“中介人”的伯纳黛特便拥有了绝对的“阐释”的自由。

她参照了上帝,也模仿了上帝。

因为“阐释”在哪里,界限就在哪里。

比如中世纪男权将同性恋解释为异端,因为女同威胁了两性感情中男性的地位,男同则有将男人客体化的危险。

至于宗教中的阐释就更多了,比如片中的伯纳黛特上一秒还谨遵教义,不愿露出自己的身体。

下一秒出现在梦中的耶稣,一句“我在哪里,哪里就没有可耻之事”,她便毫不犹豫的袒胸露乳。

宗教在一个“神圣”的层面上对一切拥有了解释权,它合理化着一切僭越、隔阂和不连贯。

伯纳黛特的灵力和宗教的逻辑如出一辙,她将自己折磨梅娅之举说成是“助她受苦,接近上帝”。

再将不支持她的修女,指控为“撒旦附身”,必须受刑驱逐。

而她和梅娅的情欲,就是耶稣之爱不同的表现形式而已。

同理,人类社会那些类似的,无往不利的权威的形成譬如性别、宗教、孝悌之义等等,其关键都在于解释。

谁拥有了搬弄解释的权力,谁就能大获全胜。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去探寻范霍文选择改编这样一个史实的原因,显然并非出于同性恋情节或单纯的权谋搬弄,而是其中对一些人类本质性东西的揭露。

此时导演的眼睛,就像伯纳黛特卧室墙上的那个小洞一样,从谎言的内部揭露,但却发现谎言里面还是谎言。

范霍文的挑衅就是他揭露了电影这一形式本身和伯纳黛特的“封神”互为表里,就像中世纪的“梦幻者”拥有对幻象的最终解释权一样——假作真时真亦假。

如果我们认定了伯纳黛特的幻象是虚构的,也就等于认定宗教是虚构的,而那用来推翻伯纳黛特的证词,更是另一位修女的虚构。

用虚构去抵抗虚构,这就是人类全社会的盛大扮演和谎言。

许子东曾说,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人相信虚构的东西。

我们相信梦、相信诗与远方,相信福祸相依,也相信彼岸。

它的魔性,就在于明知虚构的东西是假,但虚构本身又是真的。

在这个意义上,范霍文创造的伯纳黛特形象,与纳博科夫的亨伯特如出一辙,他们已经彻底超越了他/她所在的文本,玩弄着这个世界,从虚构到阐释,再到建立权威的全部逻辑。

而我们大多数人,都无法成为一个超出所有叙事之外的叙事者,只能是现有故事的选择者。

在原著中,布朗教授在一通克制的分析最后,这样流露出她对这位修女的评价:

“伯纳黛特最终还是胜利了,她在世界留下了自己的足迹,无论是囚禁还是死亡,都没能使她湮没无闻。”

这就是她的胜利,她让自己可见了,既可见于世人也可见于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