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看《钛》了么?

10月19日上线流媒体,接受广大观众的检验,豆瓣评分已经从7.7直接掉到了6.9分,看起来,评分还会下降。

其实也并不意外,这部电影注定会迎来巨大的争议和两极化的口碑。

有人会觉得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像今年的戛纳评审团一样,奉上金棕榈的最高荣誉。

有人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奔着挑战三观的超大尺度而来,最后,却想说WTF!!!???

而这才仅仅是导演朱利亚·迪库诺的第二部长片。

年仅37岁,第一次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就拿下了最高荣誉,成为历史上第二位获得金棕榈的女导演。

但让《钛》备受关注的主要原因,还是其堪称惊悚的尺度。

将官能上的刺激诸如裸露、车震、爆头、变异、伤口癖,以及对伦理的挑战譬如男男、女女、人车、乱伦,二者双管齐下,可以说不震碎你的三观就不罢休。

在观看过程中,你可能会捕捉到很多熟悉的感觉,想到人魔交媾的《着魔》或《罗斯玛丽的婴儿》,又联想到《吾栖之肤》的性别转换,或者是《欲望号快车》中的人车互动。

《吾栖之肤》2011

但《钛》又都不完全是,它看似糅合了诸多元素,但又在其中自由地游走,甚至尽职尽责地完成了一个商业类型片的故事叙述,在故事性上也绝不含糊。

让我们拨开重重迷雾,回到影片本身。

回想迪库诺的上一部作品《生吃》,看似轰轰烈烈地囊括了生啖人肉、姐妹互啃、扳直小gay、先奸后食等超重口场面,但归根结底还是沿着一条少女性启蒙的套路走到底。

《生吃》2016

那么,这部《钛》的尺度,到底是雷声大、雨点小的猎奇,还是真的有两把刷子呢?

故事的一开始是小女孩阿莱克希亚由于不断骚扰父亲驾驶,终于酿成了车祸。

而这场由她引起的事故,也只有她一人受伤。

在修复手术中,阿莱克希亚的大脑被植入了钛物质。

似乎从女主角一出场,就是一个天然的抗争者形象。

而挑衅父亲却只有她脑袋开瓢,这一看似自戕的行为,却换来了一次拓展的机会——她成为合成人,有了跳出人类身体基础,打开新体系的可能。

植入钛之后,她变得对机车有了超乎异常的迷恋,这种迷恋在成年后达到了顶峰。

阿莱克希亚在欲望的催动下选择与一辆车交合,随后,发现自己肚子鼓起,怀上了车的孩子。

尽管,她也曾试图自行堕胎,但从身体里流出来的却是满手的机油。

在懊丧中,又如狂欢的舞蹈般,先后杀死了自己的几个伙伴。

画面在剧烈又节制的鼓点中,制造着生理感官上的极端态势,从交合的震动欢愉,到试图堕胎撕扯出的巨痛,再到皮开肉绽的纯生理崩坏。

至此,阿莱克希亚的身体里带着钛和机车宝宝,彻彻底底地从原生家庭、人权生命、人类基因等几重伦理体系中,冲了出来。

如果说,上述情节已经在我们的固有认知上来回弹跳了,随着文森特饰演的丧子之父的出场,《钛》想讲述的故事才真正开始。

文森特在寻找着失踪的儿子艾德里安,那么,阿莱克希亚便顺势顶上。

她打断鼻梁,剃掉头发,层层裹住乳房和孕肚,在几个颇具符号意味的动作后,把自己变成了“男人-儿子-艾德里安”。

事情到这里其实已经很蹊跷了,机场寻人启事上合成的照片明明和阿莱克希亚的脸完全不同,但文森特还是义无反顾地带着这个假儿子回了家。

那么,他迫切需要的到底是儿子的实体还是儿子的身份?

还是他明知阿莱克希亚的性别,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在流行电子乐、摇滚乐、光怪陆离的光影着色中,影片好像打着“why so serious?”的旗号,挑战着我们的承受能力,但又到处布满了直白的符号和类型元素。

怀孕-女人,机车-男人,钛-赛博,雌雄同体-酷儿等等,它游走在这些符号之间,一会儿是女性主义,一会儿又是绝对地厌女。

但实际上,《钛》最难得的,是它在身体政治、酷儿精神、性别议题的游走中,追本溯源,指向了那个古老的根基。

阿莱克希亚的暴动并非出于某一立场,她所困惑的、所反抗的是整个人类的“本质主义”。

而本质主义也就意味着一切都必须建立在“身体”之上。

这一次,新瓶装旧酒,迪库诺把故事讲得天花乱坠。

人从呱呱坠地,脱离母体,拥有自己的完整身体开始,就已然定型了,没有比身体更加本质的东西。

这也是迪库诺在电影中一次次强调的命题。

画面中到处是伤口、剥肉见骨、皮开肉绽的纯生理反应,那些长达数秒的呕吐、捅穿太阳穴的利器、性征的麻木排列,都被不遗余力地展示。

她用外化于官能刺激的生理性,强调着肉身的存在,以及它容器般的破损、缝合、再撕裂。

而再更进一步,谁在最深刻的体会着身体的本质属性,答案必须是女人。

从古至今,男女身体的本质差异这才演化出了性别话语。

女体的生理特征——乳房、阴部、体力、生育都引发着文化、政治、经济上的全方位定义。

所以,女性主义常说女体是一个战场。

而这个纠缠在本质主义和后天定义之间暧昧的矛盾,被片中的阿莱克希亚解构了。

她撕咬乳房,捶打孕肚,与车交合。

种种行为所厌弃的,与其说是女性特质,不如说是本质主义的“规定”。

她对一切由性征引发的感情都抱着巨大的质疑——男粉丝的热情告白仅仅由于她性感的身材;

父亲对女儿的冷漠,就用乱伦的擦边球来挑衅他;明明兴致缺缺还要坚持当一个女同。

片中,当阿莱克希亚为了更像一个男人,在盥洗池上撞碎自己的鼻梁时,她突然抑制不住地狂笑。

此刻,她似乎真正地凌驾于身体之上了。

既可以是女人,也可以是男人,甚至可以不是人,但这种自由流动却并非因其强大,而恰恰因为她弱小、她痛苦、她质疑。

更来源于她的不甘,进而对身体所代表的人类本质发出疑惑、试探和挑战。

而挑战身体,同时也就挑战了女性和性征粘在一起的功能属性,挑战了取悦、生育、繁衍和规训。

为了实现这种流动性,导演利用阿莱克希亚这个“身先士卒者”做了几重的解构的努力。

首先就是影片的片名《钛》。

这也是女主角最先被赋予的属性,她从一开始就已经是一个金属合成的“非人”了。

在这个大前提下,再去看影片显著的赛博风格。

当我们谈及这种美学时,所言的不该仅仅是一种贫民窟和霓虹灯的肤浅缝合,而是真正去思考人机交互的现实意义。

学者哈拉维所言的“人人都是赛博格”,指的就是当机械应用于人体,那些运动手环、假肢、触屏、助听器都在消解着人机界限。

也许未来,重要的不再是性别背后的身体差异,而是机与机的差异。

因此,阿莱克希亚也就在这个意义上被赋予了某种超验性,大脑含钛的她,在生理意义上都不是一个纯粹的人了,也就更遑论性别。

更遑论那些人造理论堆砌其上的各种主义,各种政治。

但更有意思的是,导演进一步对宗教本质的挑衅。

片中,父亲在给属下引荐儿子艾德里安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是上帝,那么,他就是耶稣。”

但他们此时都不知道的是,“耶稣”不仅是个女孩,甚至还是一个机械人。

被命名为上帝之子的阿莱克希亚,钛就是新神的肋骨,从拜上帝到拜机械,她是否预示着一个新宗教的建立?!

其中,耶稣则是一个金属合成的女人。

于是,当身体、宗教、性向,这些看似本质的属性被挑衅了个遍,终于来到了男权。

借文森特饰演的父亲形象,影片揭开了男权的两重真相。

他强大、无所不能,但背地里却在注射药物,痴迷于锻炼肌肉,无数次对镜自怜。

片中,阿莱克希亚第一次叫出“爸爸”,就是当她发现了文森特注射药物昏倒在地的事实。

她意识到自己和父亲其实殊途同归。

他们都深陷性别本质的窠臼,让身体被异化成一个容器。只不过是表现形式有所不同罢了,一个是纯粹的抵抗,一个是纯粹的遵从。

父亲所保持的男性权威的实质是老了也要鼓起的肌肉,是明明没有还要刮的胡子,是力气、打架、寸头,这些虚无、死板、僵化、可有可无的东西。

而另一个更大的真相就是“父子相继”的循环密码。

片中,作为父亲的文森特完成了阿莱克希亚变成男人的最后动作,经过他剃头、换男装等一系列仪式化的改造,阿莱克希亚才真正变成了男人。

也就是说“儿子-男人”是一体两面的共在,只有进入这个父子相继的系统,才能进入男权的核心。

因为它的背后是父权的循环——必须要有父,才能成为子,必须有伦理秩序才能遵循秩序从“子”进化为下一个身为父的权威。

每个男人看似是结构的上位者,但实际上不过是权力的一环,一个棋子或占位符。

这也是为什么阿莱克希亚不能杀掉文森特,因为她在成为一个“儿子”的时候尝到了甜头,受到了父的庇佑。

而杀了“父亲-上帝”,她也就不再是耶稣了。

在影片的末尾,雌雄同体的阿莱克希亚,诞下了机械“圣子”,她用自身性别的不确定和孩子属性的不确定,介入了男权循环之中。

作为一个流动的元素,在某种程度上撬动着本质主义的开关。

在重重挑衅之下,《钛》似乎完成了对本质主义的抗争,但它得出的结论却并不新鲜。

识破阿莱克希亚的父亲,说着:“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永远是我的儿子。”

这个“用爱战胜一切”的高度寓言化故事,尽管在感官尺度上像个万花筒,但看似被打乱的秩序,还是难以逃出秩序的逻辑。

在一切看似混沌的原初状态中,指向了最规范的答案。

在分娩时刻,不愿成为女人但却可以成为孕妇的阿莱克希亚,被假父亲呼唤着原本的名字。

她逃脱性别了么?她没有,因为逃脱始终是被动的。

正所谓质本洁来还洁去,无论一切怎样地流动,本质不该被视而不见,它关乎直觉,关乎感知,应该去接受和超越。

无论怎样,这部《钛》都一定会在某一点上挑战着你的认知,但观影所期待的不就是一次次的挑衅和不破不立么?